绝望与拼命
一
疫情肆虐，消杀四起。各地已经不满足于街道消杀，现在网络上大白背着喷雾器在居民家里往床铺、棉被、屋顶，甚至橱柜、冰箱内侧喷洒消毒水的视频更是比比皆是，这种见缝就钻、无孔不入的消杀让人看的匪夷所思，直觉得是咄咄怪事。消毒液容易对橱柜造成腐蚀，容易导致棉被发霉，对家庭藏书造成的损坏更是堪称毁灭性。因为那些大白简单粗暴地操作，全然不会顾及科学和人性的方法，更不会在乎消毒对私产造成的不可逆影响。
看到上海一位玄幻作者在微博写道，他的漫画家父亲担心“我们家要是被人进来，全方位地喷消毒剂，我的书怎么办？我的画怎么办？我收藏的那些卷轴、国画怎么办？”
这位父亲还提到自己的老朋友:“以前上海电视台的主持人叶惠贤，他跟我说，他家里藏书过万册，有很多精品，甚至是孤本，要是有人要进门消杀，他就从楼上跳下去。上海文联的某老师说，家里有吴昌硕、齐白石的真品，如果被进门消杀，那他这辈子就算完了。”
对知识分子而言，书籍是自己思想的一部分。对爱书人而言，书籍更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。所以热爱书籍，并与之有感情的人，能够理解这位漫画家的顾虑和担忧。当自己的藏品被粗暴地对待，当自己的“财富”被野蛮地毁坏，当自己的财产被残忍地糟蹋，那种深恶痛绝的痛苦和捶胸顿足的无奈，是秀才遇到兵之后的屈辱，是无处讲道理的悲耻，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。
二
（马一浮先生）
想起马一浮先生，他是中国现代思想家、诗人和书法家，是引进马克思《资本论》德文版、英文版的中华第一人，又是与梁漱溟、熊十力合称为“新儒家三圣”的“大儒”（陈独秀语）。
1966年，一生耿介风烛残年的马一浮向H卫兵低头，被抄家时恳求道：“留一方砚台给我写字好不好”，83岁的他得到的却是一记耳光。他所视为珍宝的个人著作、私人藏书、珍本古籍，被当作垃圾一样清理。这位于古代哲学、文学、佛学造诣精深，又精于书法，合章草、汉隶于一体，自成一家的“大儒”，一辈子安贫乐道，视书如命，当看到自己的“命”，被如此糟蹋毁灭时，早已心如死灰。从那一刻起，他的精神已经垮塌，他的灵魂已经幻灭，一年以后，身心俱疲的他终于撑不下去，再也没能等来属于自己的明天……
当时，浙江图书馆古籍部听说杭州七中的“H卫兵”正在对马一浮“破四旧”、烧书籍，立即蹬着三轮车赶到他家，从尚未抛入火中的箱囊中，挑选出一批书画、抄本及朋友赠送他的字画和少量的刻本书。然而，未及抢救已被毁灭的字画书籍、明清刻本无法统计，损失更是无法估量。那是无数智慧的结晶，被残酷地灭失。
三
（熊十力先生）
又想起现代新儒学的大师，20世纪中国具有原创性的哲学家熊十力先生。他一生捍卫中华文化的主体精神，主张思想自由及学术与精神的独立，自本自根，自信自立。熊先生求真务实，淡泊名利，掉背孤行，独立不苟，堂堂巍巍地做人。他一生与世俗浮浅习气决绝，鄙弃随波逐流、追慕声誉、屈服权威的奴才性格。到了晚年，身心却备受折磨。
1966年，和好友马一浮一样，熊十力也被视为“反动学术权威”。他自己被日夜批斗，居所被轮番抄查，被勒令交待历史问题，大字报被贴到家门口，并在街头示众受辱。对一个八十岁的老人而言，无休止的批斗早已使身体吃不消，备受摧残的肉身，承受着巨大的痛苦。但令他更加痛心疾首的是家中书籍手稿被撕毁、拿走或查封。
熊先生毕生致力于传统文化承继和弘扬，自尊自爱，焚膏继晷，整日与书为伴，书籍就是他的精神支撑。哀莫大于心死，当看到自己经营一生的心血被糟践损毁，他的精神世界也随之崩塌，老态龙钟的他，在绝望的深渊里苦苦挣扎，已无拼命的气力，所以心境悲凉，但求速去。
1967年以后，对他个人的批斗基本结束，他常常一个人独自到街上或公园去，跌跌撞撞地走着，双泪长流，口中念念有词：“中国文化亡了，中国文化亡了……”可是，谁又懂他？谁又理解他？那些折磨他的身体，焚烧他的书籍，撕毁他的字画的人们没有精神世界，自然不知道字画古籍的珍贵，更不知道字画书籍以及思想知识，对一个知识分子而言意味着什么。在他们眼里，这样一个文化国宝不过是一个“有病”的老头子。
四
前几天，👉因为发声，我失去了工作，朋友嘲笑我说就是因为平时“乱七八糟的书看得多，才不懂得圆滑。”他所说的乱七八糟的书，无非就是平时被他嗤之以鼻的文学和历史类书籍，他向来认为这类图书不如《厚黑学》之类实用，反而容易徒增烦恼。
我并没有觉得文史让我增添烦恼，反而让我看清很多事实，看懂很多道理。我看书比较杂，并没有只读文史，但相对于电子书，更热衷于阅读纸质书，喜欢“触摸”文字的质感，喜欢轻抚书本时的踏实。所以，不是知识分子的我，勉强算个“爱书人”。生活中读书和买书，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。
（跟随我搬家的书本）
在我看来，一处居所，一个家庭，没有书就没有灵魂，有书才会有生气。我没有珍本古籍，也没有卷轴字画，家中所有的图书都普通寻常。但与我结缘的每一本书，写下的每一本日记，收集的每一套邮票，留存的每一张车票或机票，珍藏的每一张朋友赠送的明信片或信件，都是我人生的一部分。我尽可能地保护它们在我这里继续生命之旅。作为一个强迫症患者，容不得别人动它们分毫。破坏它们，就像破坏我的人生，戕害我的生命。肯定有人觉得小题大做，但是，如果你不爱书，便无法理解这种心情。
所以，假如我的居所也要面临喷雾消杀，我只求放过我的书房。但我知道，书房大概率和其他房间一样遭遇无死角消杀的厄运——想想都不寒而栗，简直令人绝望。在有些人看来很正确的操作，其实在消灭人性。
五
（曾经和我颠沛流离的部分图书）
我曾说，如果谁要上门扑杀我的狗子，我定和他拼命。它既信任地把生命托付给我，我必然全力以赴护它周全。我的书本、票根、明信片作为我生命的一部分，如果被损毁，我的人生便也残缺。假如当着我的面破坏，我定然也会拼命捍卫这些私产。但是如果我被强行拉走隔离，外人强行入门消杀，我又该找谁拼命？又该找谁复仇？为什么我们对自己心爱的藏书产生了如此强烈的不安全感？问题到底出在哪里？到底哪里出了问题？
想了想，假如真的面临这种操作，自己确实没有办法规避。文章开头那位漫画家父亲还提醒儿子“网上写文章，不该说的不要乱说。”自己有苦忍着，只想别人出头，那么有苦就受着吧！我只觉得，如果这样想，他那些书毁了就毁了吧。
我希望每个人不要觉得“规定就是如此”便不敢质疑，不要觉得“别人也会这样”便不敢反对，不要觉得有风险就不敢表达。当自己的私产遭遇侵犯，绝望后不要忘了拿起法律武器维权。当自己的私产安全时，看到别人遭受侵犯不要忘记说句公道话。我们发声，就是希望人们少点绝望，就是希望人们不必拼命，就是希望有更多“捍卫”的声音，当这样的声音变成共识和习惯，社会才会变好。